百萬大裁軍：鄧小平的強軍之路
與其說是“精兵”，不如說是“精官”
新中國成立后，人民解放軍總員額曾計劃由550萬整編至400萬。然而，由于抗美援朝戰(zhàn)爭的爆發(fā)，解放軍總員額一度達到611萬。后來雖再次整編，但在20世紀60年代，為應付美、蘇兩個超級大國可能對中國發(fā)動的侵略戰(zhàn)爭，解放軍還是逐步擴大軍隊規(guī)模，到70年代，又增加到610萬左右，成為世界上最龐大的軍隊。
1975年，鄧小平第二次復出。他在領導軍隊整頓工作的過程中，清晰地看到了軍隊的現(xiàn)狀：“現(xiàn)在，好多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丟掉了，軍隊臃腫不堪。軍費開支占國家預算的比重增大，把很多錢花費在人員的穿衣吃飯上面。更主要的是，軍隊膨脹起來，不精干，打起仗來就不行”；軍隊存在的問題可以概括為“腫、散、驕、奢、惰”五個字，而問題的解決要從“消腫”切入。
進入20世紀80年代，在冷戰(zhàn)等國際局勢下，中國軍隊一直處于“盤馬彎弓箭不發(fā)”的臨戰(zhàn)準備狀態(tài)。雖然戰(zhàn)爭危險依然存在，但和平力量也日益增長。鄧小平敏銳地看到了這些變化：“冷靜地判斷國際形勢，多爭取一點時間，不打仗還是可能的。在這段時間里，我們應當盡可能地減少軍費開支來加強國家建設。”
1981年6月，在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上，77歲的鄧小平出任中央軍委主席，成為人民軍隊的最高統(tǒng)帥。這年9月，他觀看了人民解放軍在華北某地舉行的軍事演習。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規(guī)模最大、投入兵力最多的一場諸軍兵種實兵實彈演習，代表了當時中國軍隊的最高水平。在5天的演習中，鄧小平認真地看、嚴肅地聽，但話語并不多。演習進行到精彩處，他也會鼓掌，卻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顯得興奮異常。他的整個情緒，始終是平穩(wěn)和深沉的。
華北軍事大演習結束的第二天，9月19日，鄧小平檢閱完部隊后，發(fā)表了重要講話：“必須把我軍建設成為一支強大的現(xiàn)代化、正規(guī)化的革命軍隊。我們一定要在國民經(jīng)濟不斷發(fā)展的基礎上，改善武器裝備，加速國防現(xiàn)代化。”
實現(xiàn)軍隊現(xiàn)代化，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處理好軍隊建設與整個國家經(jīng)濟建設的關系。鄧小平認為，經(jīng)濟建設是黨和國家的中心工作，是軍隊建設的基礎，軍隊建設必須服從經(jīng)濟建設這個大局。在國家經(jīng)濟困難的條件下，軍隊只能走精兵之路。通過體制改革，精簡編制，實行“消腫”以節(jié)省開支用于現(xiàn)代化裝備。
那段時間里，鄧小平逢會就講“為什么要消腫”，見到軍隊領導就談“消腫”的意義。他憂心忡忡地說：“我們在戰(zhàn)火中生活幾十年，打仗靠指揮靈便，現(xiàn)在有什么靈便啊？這么臃腫的機構，真正打起仗來，不要說指揮作戰(zhàn)，就是疏散也不容易。 ”
鄧小平以變革的思維提出強軍必先精兵，要按“精兵、合成、高效”的要求走中國特色的精兵強軍之路。
然而，要精簡已沿襲幾十年的中國軍隊體制，談何容易。在1975年至1984年的10年間，雖然軍隊進行過4次精簡，整編到400萬，但同樣的問題多次出現(xiàn)：機關精簡一次，膨脹一次，邊減邊增，互相攀比，人浮于事，陷入“精簡――增編――再精簡――再增編”的怪圈，甚至出現(xiàn)了增編大于減員的反常現(xiàn)象。對此，鄧小平坦率地講：“解放軍有300萬足夠應付意外事件，多了，實際是增加了吃閑飯的人！”
1984年9月30日下午，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軍務部任職的毛鳳鳴接到一個電話，讓他立即將制定好的裁軍方案送到中央軍委副主席楊尚昆的辦公室。當時通過廣泛征求意見，形成了裁軍30萬、50萬、70萬的三種方案，方案的編制者大都認為50萬的規(guī)劃最為合適。然而這個方案經(jīng)由楊尚昆送到鄧小平手中得到的回應是：裁軍力度仍然太小。
這一年的10月25日，一次具有重大意義的會議在北京京西賓館舉行。這是軍委組織的座談會。出席者包括大軍區(qū)、軍兵種、三總部等部隊各大單位的最高軍政首長。會議進行到最后一天時，即11月1日，鄧小平來到會場，在會上做了近90分鐘的講話。
鄧小平環(huán)視著在座的將軍們，以幽默詼諧的語氣說：“從哪里講起呢？從這次國慶閱兵講起吧！我不是講這次閱兵如何，這次閱兵是不錯的，國際國內反映都很好。”頓了片刻，他說，“我說有個缺陷，就是80歲的人來檢閱部隊，本身就是個缺陷……”鄧小平的講話觸及了對在座的人來說最敏感的問題，即軍隊高層領導老化的問題。
會上，鄧小平提出了讓所有在座者都出乎意料的裁軍方案――100萬。他陳述了他的理由。首先是機構臃腫，每個軍區(qū)的領導班子有十幾名二十幾名之多，鄧小平幽默地說“打麻將都得湊好幾桌”。當時中國軍費很少，只有191億元，折合60億美元，約占同年美國軍費的2%；還不及蘇聯(lián)的一個零頭。但是中國軍隊員額相當于美軍的兩倍，和蘇軍的人數(shù)差不多。軍費中相當大的一部分被眾多兵員的“人頭費”占去了。
其次，軍隊員額不僅多，且結構不合理。盡管有400萬人，但連隊并不充實，臃腫的是各級機關，甚至還有什么“團職保密員”“營級打字員”等等。據(jù)統(tǒng)計，當時世界幾個國家軍隊的官兵比例是：蘇聯(lián)為1∶4.56；美國為1∶6.15；聯(lián)邦德國為1∶10；而中國為1∶2.45，平均每個軍官領導兩個半士兵。
鄧小平一語道破：現(xiàn)在不是“腫”在作戰(zhàn)部隊，而是在各級領導機關。因此，與其說是“精兵”，不如說是“精官”；減人要同體制改革結合起來，百萬裁軍，表面上是減人，實際上是一次大的革命，對人的革命，對體制的革命，靠修修補補、零敲碎打等改良辦法根本行不通。他還坦率地說：“這是個得罪人的事情！我來得罪吧！不把這個矛盾留給新的軍委主席。”
1985年6月4日，北京人民大會堂，鄧小平在中央軍委擴大會議上鄭重宣布：中國政府決定，人民解放軍減少員額100萬。當時，許多中外媒體對此用了一個形象的描述：鄧小平輕輕伸出的一根手指頭震驚了世界。
裁軍100萬，在當時意味著在南疆越南軍隊頻頻犯界、自衛(wèi)反擊戰(zhàn)炮火不斷以及北面蘇軍重兵壓境的局勢下，中國軍隊員額要減少25%。在國際裁軍爭吵多年不見成效，兩個超級大國明里裁軍，暗里擴充軍備的背景下，中國政府主動裁軍100萬的這一驚人決策，猶如平地驚雷。
一次脫胎換骨的“大手術”
這一驚心動魄的舉動，觸一發(fā)而動全局，錯綜復雜，極難操作。
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的楊得志知道，主張精兵是鄧小平一貫的思想。他先后多次深入部隊調查研究，精心籌劃。據(jù)劉華清、張震回憶，為了把精簡整編方案搞得更科學、合理，他們親自主持召開了40多次總參黨委會、辦公會和10多次專題會議。
擬訂和論證百萬大裁軍方案的過程，對楊得志來說，是一個理智戰(zhàn)勝感情的過程。從某種角度說，這比起戰(zhàn)爭年代制訂作戰(zhàn)方案要難多了。在那些日子里，楊得志不止一次心熱眼濕，常常陷入久久的沉思。感情告訴他，這都是多么好的單位，怎么能撤銷呢？他真想找出一千條理由，將他們保留下來。但從國家經(jīng)濟建設大局和未來作戰(zhàn)需要出發(fā)，總得精簡，不撤這一些，就得撤另一些。他在軍委擴大會上強調說：“對軍人來說，這就是命令，是必須執(zhí)行必須做到的。全軍各級領導機關、領導干部，都要解放思想……”
時任解放軍副總參謀長的何正文，分管軍務和部隊編制體制，自始至終組織并參與了軍隊的精簡整編工作。早在醞釀大裁軍預案時，鄧小平就多次對何正文談到：“前幾次精簡整編，只是減了人，但體制變動不大，這好像光拔雞毛不殺雞，結果拔得哇哇大叫，精簡整編方案的實質卻落實不了……”
在全軍精簡整編、體制改革的“大手術”中，何正文扮演著“主刀大夫”的角色，組織軍務部門提出預案，分別征求老帥、各軍區(qū)、各軍兵種、各總部的意見，匯總后上報軍委，還要搜集世界各國的資料，再根據(jù)上下基本形成的共識，對預案進行十幾次、幾十次的修改。
那段時間里，身負重任的何正文一手夾著個大皮包，里面裝著各種涉及編制、精簡、統(tǒng)計、意見等方面的文件和資料，一手拿著把“大斧子”，看準了就是一個字――“砍”！在這一過程中，大凡涉及被撤、并、降、減的單位，由于直接牽扯到各自利益，不可能心悅誠服。多尖銳的意見，多尖刻的語言，多冷漠的態(tài)度，多難看的臉色，何正文都得聽、都得看，而且還要有極大的耐心、誠心、熱心去做這些單位的工作。
對于可能遇到的阻力，綽號“鋼鐵公司”的鄧小平早有準備，他對何正文講過一句話：頭頭不通調頭頭。鄧小平堅定不移的強硬態(tài)度使裁軍工作得以持續(xù)。其實，作為百萬大裁軍的主刀人，何正文“割”的不僅是別人的肉，同時也是在“剜”自己的心！手心手背都是肉，作為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，數(shù)十年軍旅生涯，許多被裁部隊的領導中，不少都是和他關系密切的同鄉(xiāng)、同學、出生入死的戰(zhàn)友，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這次大裁軍的悲壯和陣痛。
一天深夜，何正文接到一個電話，是一位老首長打來的，他想知道有一支在紅軍時期組建的老部隊是否保留。何正文知道這支部隊也在撤并之列，但在方案未公布之前不能說，他只能答應著去了解一下。次日凌晨，這位老首長又來電話，力陳這支部隊的光榮歷史，歷數(shù)出了多少位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以及部隊的將軍，言下之意還是要保留。但當老首長得知何正文同樣也是徹夜未眠后，只得默默接受。
很少有人知道何正文負責裁軍工作后，其子女的人生軌跡由此改變，他的4個子女為此都脫下了軍裝，帶頭響應中央號召。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，何正文自己也很快就告別了數(shù)十年的軍旅生涯。這看似“平常”的一幕，在解放軍三總部機關激起巨大的反響，并給隨后的軍區(qū)合并帶來強烈的示范。
裁軍百萬，決心難下，實施起來更加困難。加上同時進行的體制改革，使這次精簡整編涉及的方面很多，從總部機關精簡、大軍區(qū)調整、部隊裁減，到縣市人民武裝部劃歸地方建制，邊防部隊移交公安部門等，都有比較大的改革。對全軍來說，幾乎每一個人都面臨著去、留的選擇和被選擇，幾乎每一個軍人家庭的實際利益都會受到觸動。難怪有人說，這是一次從上到下、從里到外的“立體震蕩”，是對軍隊這個龐大機體進行的一次脫胎換骨的“大手術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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